瞥了一眼被说中心思扭过头去不肯看人的素媛，少将军哪怕对着微微发红的耳朵也依然真诚的说了一句。“素媛，谢谢你！”

“谢……谢什么，好像我真的帮上了忙！”被盯了半天的人最后半是无奈半是抱怨的总还是接了话。“我知道进京这件事你是打定了主意的。可我不知道你怎么和外面的人说，但是事实上这京并不是你自愿去的，是他逼你去的！他们都在逼你，你根本就没得选！就算是这样她们还是步步逼近，我也知道我们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可难道我恶心她们一下都不行吗？这店舍了就舍了，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有那个人，怎么他也要上来踩一脚？无利不起早的家伙，他又拿什么条件要挟你了？卖了女儿还不够，他是尝到了甜头吗？能无耻下贱到这种程度，他还真是有个缝就钻！说不上现在就在家里跟他不知道哪个小姨娘调笑又从你这个傻瓜头上拔了多少羊毛呢！”

“你这张嘴啊！”

“怎么，以为这是我编排的？你以为你费尽心思守护的郾城里个个都是什么像剧本里写的那些高洁无暇的正人君子？你自己行事光明正大，他们自然也在你面前表现出来这样遮掩，私底下他们能干出来的事你才真是一无所知呢！倒说我嘴坏，怎么，他们干得我还说不得了？我看你就是佛经抄傻了，什么都退一步，什么都为别人考虑，人家只当你是予取予求的菩萨！给两句好话戴两顶高帽你就冲在最前面！也不知道图的是什么？难道这郾城最后还真能是你的……”

“素媛！”

少将军的断喝和素媛失言的表情让这阳光下的凉亭仿佛一瞬间被冷冻了起来，本来气势满满撅着嘴的素媛咬着嘴唇有些不安的看了看周围，见确实花园里一个人都没有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道歉的话看着少将军的脸色没敢贸然出声，但是轻轻拽了拽少将军衣袖的手已经表达了自己的不安。

少将军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再次叫起夫人的名字时总算少了上次凛冽的冷意。“素媛！”

被叫了名字的人看看少将军扣起来敲击桌面食指，这习惯素媛当然知道，意味着少将军的说教要开始了！可这次是自己先说错了话，也不敢在打断，只能乖乖听着！可心里却免不了腹诽……

“这郾城最后不是我的还能是谁的？对于这点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步的，不管他们心里到底是什么打算，既然当年我作为这梁府公子被生了下来，既然这郾城养了我这些年，就必然会是我的。这样的话根本就不应该说出口，甚至就连想都不要想。而至于其他人……你觉得我可怜，无非是觉得父帅和母亲没有把这郾城，把他们的一切都捧到我面前求我收下？不过是这郾城上上下下没有按照我的意志绕着我周围转？还是我没能展现这个位子的威风，要风得风要雨的雨？可是，凭什么呢？”

“为什么不能？你才是这梁府唯一的血脉！你才是从战场上带着人厮杀活下来的那个！她明玉公主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梁帅也好，梁夫人也好为她破的例还少吗？一个不过是因为跟梁夫人有几分相似而从路边认过来的假女儿都能被请封成了公主，还把手伸的这么长，甚至你知道外面的人有个说法吗？要是在这郾城里有什么想办的事，只要找到能入了明玉公主眼的东西，请她帮你说句话，就没有不成的！你倒是说说，凭什么你不行？我知道你总是说以退为进，可都退无可退让别人小瞧你了，这……这……反正我就是不甘心！明明是你在外面冒着生命危险才得来了，凭什么别人随便说句话也行？”

素媛是自己身边为数不多的彻头彻尾的支持者，但有时候，少将军确实很头疼要怎么去扭转一个人已经定型的思维，尤其是当她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问题的时候！

“素媛……因为……不一样，我们要做的事情不一样，想要实现的目标也不一样！我是少将军，可这个少将军是因为是梁帅的少将军才值得别人叫一声，她也是一样！所以，她能干的那些事，和我能干的这些事都是因为有着梁府这个靠山才可以干得！可如果永远要凭借靠山才能做事情，哪自己一辈子都无法独立站起来！这郾城不大也不小，有文有武，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族，有聪明练达之人也有蠢笨无知愚民，所以自然有人如你尽心尽力辅佐于我，但也有人为了自己的利益有其他想法！不单是我，就算是站在父帅哪个位置照样有人当面一套背地里打着另外的算盘。可父帅站的稳能有势让我们借就是因为父帅内外兼修，既有实打实的军功震慑众人，又有七窍玲珑的心思平衡各方势力为这郾城所用。一城之统帅的位置可不是什么坚如磐石的四角椅，坐不住的人只怕要摔得粉身碎骨。这样的位置，就算我尽得父母的宠爱被推了上去，我又能撑过几时呢？”

“我当然知道你想得深远，可若是有捷径为什么不走呢？你此时的辛苦……我看着都心疼。若是你能早点儿，多点儿……岂不是，就是对这郾城也是件好事情！你明明已经做了那么多，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肯帮帮你呢？”

“素媛……”少将军的手上常年握兵器磨出来的硬茧在少将军夫人被握紧的手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痕和一点温度。“下次莫要问这样的傻问题了。父亲也好，母亲也好，想宠谁，这事我并没有什么选择的立场！纵然这世上，众人都祈望能有父母隐蔽遮风挡雨，我亦然！可若没有处于那样的境地之下……难道我的出路就是执着于公平二字吗？若我疯癫的跑到父帅面前质问，抑或是今天公然反对母亲的决定，这样对着干又于我，于你有什么好处呢？你所说的一切，并不是他们的责任！既然想要这郾城……就像是草原上的狮群一样，敢觊觎首领位置的初长成的小狮子的下场难道不是被赶出狮群吗？这样看来，敢觊觎父母手中权利却还没被赶出去死生有命的我，已经算是被手下留情了吧！这样想来，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更何况，就算我们不满意，除了跟彼此抱怨几句之外，又还能有什么法子呢？你以为我没试过嘛？”

话锋一转，少将军倒是笑了！“再说了！往好处想想！到底我是投胎到母亲的肚子里，这已经是件了不得的幸事了不是吗？若没有这个少将军的名头，哪怕我再比现在努力十倍，只怕连先锋营的门槛都摸不着吧！要是投胎到牧民家里倒估计可以一直往草原深处走到头，看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边界！只怕到时候街上偶遇到你这贵族小姐，我肯定是心生羡慕，抱怨自己怎么没有个好出身了！到时候要是我这傻呆呆的样子能博轿里头的小姐娇俏一笑，回去估计这一辈子就长在这一眼上面了吧！”

老掉牙的桥段，只惹来了素媛一个大大的白眼。偏偏讲的人还觉得有趣的很，自己乐呵得很！素媛想了想这人从小到大估计连茶楼都没去过几次，能知道这些估计也是忌之什么时候不学好听来讲给他的。要不然就是再小的时候跟着梁夫人听过几场折子戏，也真是难为他了！

“所以啊！素媛……和强者硬碰硬，如果你真的是到了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死生之地，自然是必死无疑也绝不让敌人好过！但，若根本没有胜算，又有第二条路可走的时候，素媛，我们不能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走，被弯折当然不好受，你是，我亦然。但，这一时的心气爽快的结果可能是漫长的代价，这又何必呢？就说今日之事，你以为你所谓的自请下堂对母亲有任何威胁吗？诸葛将军是怎么做这个岳父的，你比我更加清楚吧！你以为他会为你主持公道吗？没有了你，你以为以这梁府之势，换个听话寡言的少将军夫人进来会很难吗？更何况，犹大后面到底捣鬼的是谁呢？诸葛将军这次找上我来看似跟平常一样搜刮了我一笔，但我总觉得是不是有点儿……毕竟这次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们确实是会非常被动。难道母亲的意思是最终不想让你跟我进京，所以才想通过这个案子把你留下来？这又是为什么呢？”

“若真是不让我们进京倒好了！”对于偷换概念还嘴硬的素媛少将能怎么办，毕竟是自己房里的人。“还有最奇怪的，之前母亲身边的大侍女进来不知道具体说了什么，倒让母亲都脸色变了变？”

素媛想了想，问到。“哪……要不我去打听打听，虽然母亲的院子守的紧，可人总是长嘴的……”

“素媛！”少将军的脸上就差写着不赞同三个大字了！

“我知道，我知道了！你可真是，也没见你四书五经读的比我多，倒还挺像个圣人的。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一点线都不踩，可不是你吃亏谁吃亏！我还觉得你这是断了梁夫人院子里人来偏门财的路子呢！我看明玉公主上下打点的倒是勤快。”

“旁的事情也就算了，但是这件事情你千万不要出头，既然说了做披风，进京之前你就不要出院子的好。把东西都准备好，我们之前的计划不变，这是唯一的机会……怎么不说话？素媛，在我身边真的并非长久之计，我的状况你也是知道的，更何况这次进京陛下的用意也未知，能早点儿脱了这滩浑水才是正事。你不要执拗，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有什么想要带着的这次尽可以带上，嗯？”

少将军说的又轻又慢，最后这个鼻音倒是温柔的有些哄人的感觉了！只可惜对方并不领情罢了！刚刚回升了几度的声音再开口又是清冷的有怨气。

“好啊！你说的我想带什么走就带什么走！那我要一个人！”

这话的调调让少将军有种不好的预感，还没来得及细想，眉头就因为素媛嘴里提到的人名皱了起来。

“那我要带走秋平！怎么……你舍不得？这可不是我执拗，你若是做不到，这话以后就不必再提了。”

“素媛！你又不认识秋平，你要他干什么？这不是开玩笑吗？再说了，秋平他现在伤了身子，需要人照顾关心，你本就是喜静的人，带着这么个人也不方便。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别耍小性了，要不我去求了父帅把那副星云大师的手抄本借过来，你便带着走就好了？”

盯着垂着头不肯看人的素媛，长睫毛掩盖下的眼睛也不知道是朝哪边转，少将军一边说话一边推测了半天也想不明白这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那样一个惨烈的境况下，这素媛怎么就突然提起秋平了呢？

“怎么，一个废人还挺值钱的啊？你倒是愿意拿父帅的珍藏来换，倒还真挺舍得的啊？之前就为他跪着求父帅……你瞪我干嘛？早跟你说了这梁府也不是铁桶一块，就算我不主动去打听，也有的是不安分的人往我这送各种消息呢！你为求父帅珍藏的唯一一只血人参，这一跪不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谁？我可没见你身边第二个人能用上！怎么，不放心把人交到我手上？放心……”

“这次还是多亏了岳父大人为我们耗费心力，这样吧，一会儿回去你去库房里找几样补品还有岳父喜欢的瓷器派人送过去。也跟岳父把情况说明白，省得他心里惦记，这确实是我们小辈的不应该了！这次的事你也不要在意，下面的人总归有自己的想法，正好趁这个机会跟在母亲后面你也能轻省些，跟着母亲学些规矩和手段，也省得下次再被这样的小人给蒙蔽了！令岘，不妨事的，外面太阳大，快进来坐一下！我也难得回来，就陪素媛坐一下！”

尽管素媛看不到自己背后走过来的人，但是凭借着和少将军两人之间的默契，当少将军话头一转说起场面上的话的时候素媛就已经心里有数了！虽然难免要腹诽这明玉公主的夫君真是跟明玉公主一样不讨喜，这个时候还要来找少将军。难得自己把卡在喉咙的刺跟少将军提起，现在这话题自然是走不下去了。可面上自然仍是如常的表现，身段款款地站起来和令岘两人之间彼此见礼。

“哪妾身先去置办一下，就先告退了！”哪怕私下里耍点小性子，让外人看笑话是绝对不会的。一脸似乎有话要说的令岘过来，素媛当然要给他这个机会。

凉亭里人来人走，彼时的两个人，此时也是两个人。

话说令岘虽然真是长了一张贵公子的脸蛋儿，但是毕竟出身寒微，用明玉公主的话来讲，行事总是带着一股寒酸气。比如，若是这梁府上其他主子要到花园喝个茶，哪提前一天就会有人提前清理打扫，挑出到底要喝什么茶，又该用什么样的水和茶壶搭配，除此之外准备什么样的茶果茶点，是不是还需要预备些杂耍戏班子的以防主子们突然来了兴致！至于添茶倒水这些琐事自然是不敢让主子动一根手指头的。总而言之，上面人的一个随意举动自然是需要下面人跑断腿来完成的。

而这令岘连个书童都没带，倒是自己一手拎着带炭火底座的长嘴热水壶，一手提着个竹篮子。坐稳后慢条斯理的从里面拿出来两只小茶杯和一顶红泥小壶，不见得有多金贵，但倒是温润有余，显然是常用的心头好！要不说人长的漂亮自然是有好处的，添水，点茶，分茶，这么一套寻常动作倒也被令岘做得舒展流畅赏心悦目。

“这么大个院子从上到下翻个遍，也就舅兄不嫌弃我这简陋的家乡茶味道苦，倒还能陪我饮上这么一遭。这茶是断不敢拿到梁帅和梁夫人面前献丑的，至于明玉公主哪……平日里我都是让我哪童儿好好的收在衙内书架上，老家的东西过来不易，真是喝一点少一点！舅兄，请！”

浅浅的小盏，讲究的正是一口的量。冲泡过三次的茶汤还是浓浊的色泽，入喉辛苦，半天才似乎有些隐约的回甘。如此品味，倒似药一般，也难怪不得大众喜欢，更不用说吃穿用度无一不精致的梁府主子们了！这么说来，这少将军倒真算个另类了！

“说起来……”令岘揭开竹篮里铺的一层绒布，两只血榧木雕刻的棋盒就露了出来，令岘先拿出来一只拱手递给了少将军，自己则打开执黑子一颗一颗的不假思索的摆在了刻在凉亭内桌面上的棋盘上应该在的位子。质地温润的蛤石棋子与石桌之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与凉亭内汩汩的水声和微不可闻的风声交织在一处，但也别有韵味。“以这茶的身份，便是搭配这些都是浪费了的。在老家，族老们都是直接泡上一大缸，随喝随取，狠狠灌上一大碗才爽气解渴呢！哪曾会想到有一天还能配上这上好的大师孤品紫砂壶，还能进到我这驸马爷的嘴里呢？这人生的际遇又有谁能料事于前呢？”

待令岘的白子摆放完毕，少将军才把捏在手心已经带了温度的黑子慢慢的从中心焦灼的战区开始填起。

“在衙内的日子可还好？所谓无人妒忌是庸才，你即有能力，自然身边会有些闲人琐碎言语。你且不必在意担心这些个，不说父帅和我，就是明玉都断不会让你吃这个亏。夫妻之间有时候该借势的时候也不必拘泥于小节，男子汉大丈夫，能做出实实在在的业绩来才是正理！我可是听说你之前几个月着实办了几桩漂亮的案子，连余老都对父帅赞过你笔力如刀，下手果决，胸有丘壑，是个人才！还感慨你这后浪推了他这前浪，只怕再过几年他就可以退下享清福咯！”

“舅兄，您这就落伍了……”略微思考了一下的令岘笑着在少将军最后落下的黑子旁摆下一颗新的白子。“舅兄果然不虚言，这颗黑子落的甚好，即破了我的劫，又挡住了右上这片腹地的路，果然甚好！”

只不过，事实上，这步被令岘评价为甚好的一步棋，连一盏茶的时间都不用就被堵回来了！这甚好可真是甚不好！好在少将军不是那种非要人让着顺着的性格，倒也不以为忤，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反复夹着棋子寻思出路。“你倒是说说，我哪里落伍了？”

手空下来的令岘给茶壶加了点水才道。“余老前几个月确是如此说，但只怕如今您再去问他，可就不是这副说辞咯！我呀，最近，可是把人得罪的死死的。”

“哦？余老……虽然你们还没有正式行拜师礼，但彼此之间也算是心照不宣，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认这师生同门的关系？你毕竟在这郾城根基浅显，就算是有明玉胡搅蛮缠，父帅毕竟有些事情也不好直接施压，更何况县官不如现管。余老在这郾城的读书人中地位算是数一数二的，若你拜入了他的门下，日后也算是彼此间有个照应。也算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你一向行事稳重，事出必有因，你说来听听？”少将军棋子也不搓了，抬头不由得看突然放出这个消息的令岘。

“余老家的子侄当着地保，却收受别人贿赂的银两，把好好在家务农的兄弟两人屈打成蛮族的奸细，就为了让他们剩下的孤苦无依的妹妹成了那行贿之人的小妾！可是所谓的成亲当晚这妹妹也一条绳子追着前面的兄弟二人去了！三条人命也就只值十两银子，周围人畏惧那跋扈的子侄，若不是我查的仔细，且一早带足了人手连窝端了把人押进大牢，只怕这冤情就算岐山倒了也没有见天日的时候！”明明是杯苦茶，可心里藏着事情的令岘硬是在当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