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皇亲迎皇后的仪仗巡城之后又去了西郊的太庙。大祭祷告完毕，太常请出皇室宗亲金册，将阿拉耶识的名字镌刻入了皇室族谱，列在秦明帝嬴少苍旁，称明大秦明慧贤慈（上）天（下）意皇后。金册镌刻完毕后，奉上给帝后二人过目。金册由整页整页的纯金板穿孔连缀而成，分别记述了从秦国到犬戎两系王室嫡系成员的足背一后裔，到侐帝处开始合并，到了秦明帝嬴少苍便是合并的第二世。太常一页页地翻开金板给阿拉耶识识记，声称这是入宗谱的皇后必须学习牢记的内容，太常介绍得很详细，阿拉耶识却听得漫不经心，嬴少苍一本正经的脸是越绷越紧，几乎阴云密布了。在看到嬴少苍的名字时，耳边传来太常加重的语调，解释嬴少苍是“戎秦朝二世皇帝”时，莫名被戳中“秦二世胡亥”的笑点，忍不住咯咯轻笑一声，马上醒悟此不是戳嬴少苍逆鳞的时候，旋即飞快捂住嘴把笑意硬生生憋回腹中。

俨然端坐的嬴少苍偷眼瞟见她刹那欢悦之态，满面阴霾立时烟消云散，轻咳示意，太常见机，满脸堆笑，指着阿拉耶识的那长串皇后封号道：“这是由圣上亲拟的皇后封号，规制与圣上平齐，尊贵稀罕从古至今绝无仅有，恭喜皇后独得天心。”

一旁的嬴少苍挂着矜持的笑容，对着老太常微微颔首表示满意。他感到丝丝得意和满足，不仅心猿意马：“女人总归还是计较名份，自己冲破祖制的框条，以与皇帝同样的规制册封她无比尊贵的名号，她定然感受到了自己的真心。看吧，我的皇帝敕号旁只有她一人名字，娶木氏阖奈丽时我就没将她们刻进金册，莫非冥冥中料到我与阿拉耶识早晚龙凤合璧……”

阿拉耶识还沉浸在关于“秦二世”的联想中，未将老太常献媚讨好的话听进去，在她的经验系统中，古代人受封赏获得爵禄的名称不都是一样长串啰嗦的拗口么，她的诰封有何稀奇？

皇帝、皇后各怀心思，俱各恨不得日头快些落下，免去繁琐仪轨煎熬。

亲迎车队回到六合宫中，步辇将阿拉耶识抬进嬴少苍重华宫的承天殿，此处是其勤政和歇息的主要所在，内中有一小书房更是秦国的权力巅峰，秦皇嬴少苍多少隐秘与重大决策均在此决定。嬴少苍性格唯我独尊、高傲刻薄，对臣子最不容无能平庸之人，对后宫最不喜持宠而骄之人，因此，六合宫虽未明文规定，但承天殿小书房是其心腹蒙召之处，整个承天殿是后宫嫔妃禁入之地已是不成文的规矩，无法敢犯。天巫为操办跑马大会出入承天殿，令所有人侧目。天巫被迎娶回秦国，在六合宫的居所竟然不是皇后所居的仪兰宫，而是皇帝所居的重华宫承天殿。秦皇御前郎卫们都被这道旨意惊得醉了步伐，抬着步辇走得如攀云雾，晃晃悠悠，人人神情透着古怪。

承天殿内外被整饬一新，各色鲜花盆栽将宫道点缀得花团锦簇，楼角屋檐宫灯环绕，游廊披红挂绿，宫人着新衣，各个精神气十足，走路呼呼生风。阿拉耶识被抬进承天殿内室嬴少苍的寝殿，暗香缭绕，美食珍馐充盈于前，宫人环侍其中，隔着帷幕的榻上坐着一排乐工吹奏宫曲，舞伎翩跹穿梭如琼楼玉女赴会。阿拉耶识出入六合宫良久，从未见过这等奢靡排场，有一刹那还以为自己在赵王石虎时期的邺宫。这个景象让阿拉耶识感到不适，她团坐于嬴少苍平素处理政务的龙榻上，不知所措，勉强吃了个饼子便再此不下。天色已晚，她急于离开这里回到以前曾住过的月影台，承天殿是嬴少苍的地盘，他们把她送到这里来做什么呢？莫非嬴少苍以为回到六合宫，就可以可着劲儿折腾她么。

酉时初刻，嬴少苍带着微醺的酒意回到承天殿，乐工、舞伎悄然退下，宫人们各归其值守位置，眼观鼻鼻观心，如同往日一样守着六合宫的漫漫长夜。阿拉耶识盼来正主刚想松口气，忽又闻到其酒气，顿时失去想与他重申约定条款的兴趣——饮酒者不是适当的谈话对象，要么胡搅蛮缠，要么酒醒后反口不认人。

更让阿拉耶识感到不妙的是嬴少苍看她的目光，其焰灼灼，如饥似渴，分明是男人对女人的赤裸热望。当下她便麻溜儿地跳下龙榻，闪开三尺对着嬴少苍行了叩见礼，口称天色已晚，请陛下保重龙体，早早安歇，说完后，立马招呼当值宫人过来侍候洗漱。

嬴少苍凤眸含情，轻飘飘地说：“不用外人，有你就行了。”

“我？”阿拉耶识脑筋急转，快速地思考侍候洗漱算床上还是床下活儿。虽说是床下的活儿，可说到底是服侍人的事情，她柏素云独生子女，从小到大连给爸妈端洗脚水的活儿都没做过，怎肯俯首伺候他人？再者，这暧昧活计太容易引火烧身，坚决不能答应。想到这里，她连忙把距离再拉开三尺，绕到高大的青铜鼎炉后，警惕地看着对方：“她们已经取水去了。”

“嗯……替朕铺床。”嬴少苍脸上火云纹娇艳滴血，咬着舌头含混地道：“朕不会呀，若是你教我，我以后给你铺床……”他两侧平举双手，这是典型的要求脱衣、更衣的姿势。

完了！嬴少苍说话时第一人称混用“我”和“朕”，便是他最放松愉悦和情动之时。看来喝酒真是乱性啊，阿拉耶识强自镇定，思索对策。对方眼神飘忽，瞳孔放大，没法如以前一样瞬间催眠将其放倒，只能搬出条约唤回其理性，速战速决。

“陛下此言差矣。”阿拉耶识不动声色又向外移动几尺，只需转身抬脚就能出了寝宫大门。“铺床叠被是值寝宫女分内职司，不属于床下伺候的活计。陛下饮酒后头脑定然昏沉不适，我这就去传醒酒汤来。”她说完后脚底抹油，出得门来便施展百米冲刺的短跑技术，直奔月影台而去。寝宫外的郎卫、黄门看得莫名其妙，史广汉情知有异，连忙带上几个宫女紧跟阿拉耶识，一路小跑，弄得跟集体夜奔似的，引得宫人莫不驻足张望。

阿拉耶识跑得气喘吁吁，按照记忆中的宫道摸到月影台——跑马大会后她与雪漫被临时安置在此处，住了三日。她拉开月影台的门，里面一片黑暗，她身上没带火折子，踌躇一会儿才决定出去寻盏灯来。她朝门口移动，忽然撞进一人怀中。火折子在那人手中燃起后，阿拉耶识看到嬴少苍怒目拧眉宛若修罗的可怕形状。

“啊！”阿拉耶识被吓得倒退一步，情不自禁以手扪心。

“怎么，朕就那么可怕，那么让你生厌？”嬴少苍声调高亢锐利，显然也是气得不轻。

“没——黑漆漆的，陛下突然在人家身后出现，我还以为见鬼了呢。”阿拉耶识装傻冲愣，故意装出心有余悸的样子。

“你见鬼？朕才见鬼了哪！”嬴少苍从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一盏宫灯，挑高映照在阿拉耶识面上，愤愤地盯着她，比讨债的还要理直气壮地质问：“阿拉耶识你到底要怎样？”

阿拉耶识懵了：“我做什么了我？难道宫里不能跑步？”她朝月影台外面张望，外头明晃晃亮了一排宫灯，数十郎卫和宫人列队候在两旁。

嬴少苍简直恨不得吐血：“下午你在太庙拜见了社稷祖宗，金册上有你名字了吧？”

“啊……是啊，太常把我名字封号刻上去了。”

“你可知进入金册册封的皇后只你一人？”

“呃……好像是吧。”阿拉耶识转着眼珠，还是有些理不清金册册封与他现在的愤怒有何联系。

“好，你明明允了朕，还笑出声了，为何刚才反悔？”

这时阿拉耶识嗅出点味儿了，“我没反悔呀，我刚才没做什么呀——就是叫人伺候陛下洗漱歇息，我自己出来给你传醒酒汤……”她连比带划，企图蒙混过关，心底却大呼糟糕，难道说金册过目，就意味着要和他假戏真做？

“朕要你铺床。”嬴少苍斩钉截铁地下令。

“不！”阿拉耶识脱口而出，硬着头皮实话实说：“下午我发笑是因为老太常说陛下是戎秦第二世皇帝，我就想起秦朝的秦二世胡亥来……我们中国人都知道胡亥的故事，老百姓常用‘秦二世’做绰号来取笑别人不学无术、自取灭亡的人……”

“够了！”嬴少苍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高高举起的右掌箕张如爪，悬停在她的头上，一股阴沉而凝实的内气压迫着阿拉耶识的天灵盖，她确信嬴少苍想拍碎她的脑袋来结束自己给予他的耻辱。

当死刑一刻来到时，她反而感到解脱负累的轻松，于是轻轻闭上双眼：棘奴，原谅我不能为你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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