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两人靠着山崖石壁，希维尔突然说：“你很像我的哥哥。”

“嗯？”陈百经有些吃惊，他转过头，看着希维尔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还有个哥哥。”

希维尔莞尔一笑：“没有呀……不过我很想有一个哥哥。”

“所以你假装自己有哥哥？”

希维尔点点头：“是啊。你知道的，我小时候，其实过的日子都不算好，说过日子都有些勉强，应该叫做生存。部落被萨恩斯人破坏后，我一个人独自在沙漠里流浪，那段时间脑子浑浑噩噩的，每次想到父母和族人惨死的样子，想哭，但眼泪怎么都流不出来。”

“我先是拼命地跑，虽然不知道方向，可我还是拼了命地跑，只想要远离那个地方，远离那些残忍的萨恩斯人……你知道为什么我掌管猎鹰佣兵团那么久，直到上次遇到你，我才开始报仇吗？因为我怕。”

她用手抚摸着十字刃：“哈，想不到吧？我是真的很害怕呢。我每一天都被自己想要复仇的念头折磨着，每当我握紧了手里的刀，那天的情景就出现在我的眼前，那些萨恩斯人一个个提着刀，将我包围，刀上流着血，耳边是无数的哀嚎惨叫……”

“我怕，真的很怕。我怕自己和族人一样，跪在地上求饶，却被他们一刀杀死；怕自己拿着刀的手会不停地发抖，双腿像当年一样怎么也动不了，连声音都发不出，只能瞪大了眼睛去看着他们杀戮……然后突然看向我，嘴边还带着残忍的笑容！”

希维尔的身体缩了缩。

陈百经只觉有一块石头压在了自己的胸口，气闷得很。他勉强微笑，问道：“后来呢？”

“后来？”希维尔抬头，满天星光正浓，那残酷的一切……一切都过去了呢。

“后来，我差点死在沙漠里。那天是我最痛苦的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连夜的奔逃让我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我是被一只蝎子蛰醒的……你看，现在还有个伤疤呢。”

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然后突然想起来这里太黑，自嘲地笑了笑，陈百经却已经看到了她脚踝处有一块黄豆大小的斑点，似乎是当年中毒后皮肤坏死的痕迹。

“我醒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到了中天，那时候的我，就好像是一块生肉，被丢在了滚烫的沙漠上，被太阳烤得焦黄。我口渴得不得了，可是爬上了沙丘，四面都是明晃晃的沙子，没有一点绿色，更别提水源了……当时我想，我只能回部落去，部落里才有水，虽然很可能都被萨恩斯人给破坏了。”

“头天夜里我狂奔的脚印基本上都被风沙遮盖了，可我还是找到了一些痕迹，之后，我开始往回走，一直走到夜里，我又回到了部落。萨恩斯人放火烧了部落，火已经燃尽，但还是有一些光芒。我冷得瑟瑟发抖，想要靠近化成灰烬的部落，却被一条蛇挡住了去路。它大约是在这里寻找猎物吧……”

“那条蛇看见了我，先是缩了缩身体，然后突然就窜出来了。它的身体在沙漠中游动，鳞片和沙粒摩擦，发出了细细的声音……沙沙沙沙……我转身就跑，一直跑到沙丘上才敢回头，蛇已经不见了，但我仍然只敢坐在沙丘上，等到天亮才下去。”

“以前部落里也有驯蛇的人，我很喜欢看蛇舞，不过从那以后，我就很讨厌蛇了，任何出现在我面前的蛇，我都会顺手杀掉……”

希维尔语气平淡，陈百经想，她讨厌蛇这一点，可能也是冥冥中的注定，不然为什么会和卡西奥佩娅那个女人有牵连？说起来，卡西奥佩娅死得真早，还没有变成蛇女，就被杀死。

“后来呢？”陈百经问。这是希维尔第一次主动说起自己的从前，陈百经知道，她或许只是想要倾述。

“后来么……后来，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我就忍不住了。我又累又饿，口干得像是要变成沙粒。我小心地去寻找昨天夜里出现的蛇，它确实走了，但我不确定它会不会变成沙子的颜色又藏在沙子里，等我走近了再突然将我缠住。我一点一点地移动，终于走到了部落里。”

希维尔停顿了一下，表情又是愧疚，又是恐怖。

“我到了部落里……”

她重复了一句，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继续说道：“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陈百经突然联想到了一些东西，他不敢确定，只能问道：“香味？”

“是的。”希维尔冷笑一声，“一种很复杂的香味，血腥味、木头烧焦的味道和烤肉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加上了其他我形容不出的气味，突然就变得很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气味。”

“我在沙地上走了几步，想要去找我偷偷藏起来的水罐子——那是我藏起来，想留着到集市上偷偷卖钱的——可是走了几步，我就晕倒了。如果是现在，我肯定能撑得住，但那时候，我已经快要撑不住了，我倒在沙地上，眼睛又花，身体又没有力气……我觉得自己可能就要死了。”

“可你没死。”陈百经接道。

“是啊，我没死。你猜，我为什么没死？”希维尔定定地看向陈百经，眼睛里的光芒很疯狂。

“为什么？”他不想猜。

“因为我倒下后，那份香味就更加明显了……我那时候害怕极了，我怕萨恩斯人会突然杀回来，或者他们根本就没走远，就等着我这种漏网之鱼出现！我怕自己马上就要死掉……我怕得很，但我越是害怕，求生欲就越强。”

“我胡乱地往嘴里塞东西，有的嚼都没嚼就吞下去……然后就感到那种虚弱和晕眩在迅速地退去。我站起身来，终于看清楚了身边的一切，所有人都死了，我的父母、族长、巫师……在我身边的，是一位婶婶，就在几天前，那位婶婶还在教我写字……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希维尔脸上似笑非笑，眼睛里却流出了眼泪。

“我都吃了些什么啊！”她捂着脸，肩膀不停地耸动，发出了低低的啜泣。陈百经刚刚将她抱住，她突然又坐直了身体。

她继续说道：“我立刻就吐了，可是吐了一口，我就用手将自己的嘴堵住，强行将喉咙里的肉又吞下去……呜啊！我……我……”

她眼泪不断地流下来，放声大哭。

陈百经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模样，眼睛也有些湿润，却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她。

星光闪烁，他抱着希维尔，任她的泪水打湿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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