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勒看着冒冒失失闯进来的弗里亚，“怎么了？”

“阿嚏——”

夏勒帮着伊尔把大衣又裹紧了些。

弗里亚抬手抓着头发，一脸不耐烦，“碧妮管事在外面催了，不就才过了一小会儿嘛！”刚说完，一个女人的身影从弗里亚身后窜了进来，隔在了夏勒和伊尔中间。

“伊尔大人，您没事吧？我在外面就听到你打喷嚏的声音了！”碧妮关切的目光在伊尔身上巡视着，然后落到了他通红的双手上。

“天呐！怎么会这样？”碧妮蹲下来伸出手包住伊尔的手，“不行，您必须赶紧回去，一刻都不能在这儿待着了！”

“打个喷嚏又不会怎么样。”弗里亚环着手臂，望着碧妮紧张的样子，不以为然，“况且小孩子就是应该……”

“请注意你的措辞！乡下人。”碧妮都没望弗里亚一眼，提着嗓音喝道，“伊尔大人和你们的那群野孩子云泥之别。”

“哦。”弗里亚耸耸肩，朝着碧妮的背影白了一眼，然后站到了一旁。

“哎呀，手套呢？”碧妮在随身的小皮包里翻找着，因为这次匆忙的外出，许多东西都没准备。

夏勒朝着弗里亚使了个眼色，弗里亚跑进房间里拿了一双手套出来。

“不如就用这双吧。我上个月买的，还没用过。”夏勒递到二人面前。正如他所说，那双毛绒手套连包装用的小缎带都没有拆开。

碧妮犹豫了一会儿，随后环着伊尔侧过身，似乎想强迫伊尔远离。然而伊尔却挣脱了碧妮的怀抱，接过了那双手套，拆开了缎带戴在手上。

“谢谢你，夏勒。”

“不客气，小伊尔。”

“注意言辞，夏勒阁下。”经过刚才的事后，脸一直阴着的碧妮把伊尔慢慢往外拉。夏勒和弗里亚跟在后面，送着伊尔来到门口。伊尔被碧妮牵着，却不断在回头。

“有时间我会再……”

“请以您的身体为重！”碧妮躬身大声说道。

伊尔叹了口气，踏上了马车。碧妮紧随其后，上车临别前瞪了他们一眼。

望着马车渐渐远去，弗里亚摇了摇头，说，“小伊尔真可怜。如果亚加达大人还在的话，绝不会让小伊尔过上这种提线木偶一样的生活。”

“群狼环伺之下，无力的弱者只能依附于强者。”夏勒似乎笑累了，嘴角的弧度垂了下来，“要么苟延残喘到被榨取最后一丝价值，要么把强者变成自己的利刃。”

“可是，我现在……能做到哪一步呢？”夏勒望着雪地上那几行车辙，呢喃着。

汉瑞杰左手扶着额头，右手把玩着空空如也的茶杯，像是在等待着一场无聊的戏剧结束。

“于是呢，双子国的士兵就把他们抓了起来，说什么有伤风化，要即刻遣送回国。”拜罗纳舔了舔嘴唇，低头发现水壶里的水已经被他润口润完了，然后尴尬地笑了笑，“我说完了。”

“真是精彩的故事。”欧尔迪打了个哈欠。

“适合被编进儿童睡前故事里。”汉瑞杰接了一句。

漫长的时间里，桑雅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个眼神，似乎时间不曾流动。

“那我来简单总结一下拜罗纳大人的发言。”欧尔迪把笔记本往前翻了几页，“第一，除了诺特弗瑞兹港以外的港口冻结情况严重，影响商贸。”欧尔迪抬起头朝拜罗纳说道，“目前城内事宜比较要紧，等人手充裕，也顺便看看天气，再动用大型破冰船也不迟。”

“好的。”

“第二，有传言说冰原苔泥可美容养颜，其制品正在开发中，成为特产输出的潜力巨大。虽然难以想象那种恶心的东西到底要怎么用。”

“嘿嘿，能赚钱就是好东西。”

“第三，买到一批巨木之城走私的武器。这个就很棒了，早就听说他们的武器样式很独特，威力也可怕。可以让索拉尔拿去研究研究。”

“为了避人耳目，中途转了好几张船。大概要十多天才能到。”

“第四，双子国的订单加大了朱砂的需求量。”

“关于这个，我倒是听说双子国最近要修缮宫殿，大概是用来做涂料吧？”

“以及最后的，你们在双子国当街贩卖女性睡衣被抓。”

“这个就别再提了哈哈哈。”

汉瑞杰的眼神中断了拜罗纳的笑声，“你们的双人歌剧，唱完了吗？”

“那么本次会议就结束了。”

随着汉瑞杰的一句话，欧尔迪与拜罗纳都站起来，朝桑雅行了个礼，走出了议政厅。

“您似乎还有问题想问我。”桑雅从石椅上站了起来，俯视着并不打算离开的汉瑞杰。他的双眼望穿了汉瑞杰平静下面藏起的几丝焦急。

“乔安娜她，没和您一起来吗？”汉瑞杰抬头，面色依旧高傲冷淡，注视着桑雅的眼中却隐约流露出伤感。

桑雅闭上眼，顿了一会儿，说道，“乔安娜大人她现在已是神殿守护军之首，不能随意离开神殿。”

“竟、竟然……”桑雅的一句话锤碎了汉瑞杰冷静而高傲的脸。那双能令无数人畏惧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震惊与哀伤，“她甚至都没写信告诉我……”这声细微的呢喃被碾碎在嘴里。

“连先王的忌日也不能回来了吗？”抱着最后一丝侥幸，汉瑞杰小声问道。

桑雅轻轻摇了摇头。“神殿军的首领，被尊称为极星。极星只为守护和照耀神殿而所在。”

“她永远是我最好的学生。”汉瑞杰苦笑，用手臂支着，把身体从石椅里缓缓撑起来。或许只有在所有烦心的人都消失后，他才敢稍微展现出老态。“出于老师与臣子，我无法理解、无法原谅她当初的决定。”

“但出于私心，我也希望她能过上她想要的生活。”绵长的声音平静得黯然，带着像是与老朋友说话的语气。

桑雅恍然间张开口，想说出些劝慰的话，却被马上找回的理智止住了。身为神殿对外的代表，他不能偏向任何一方。但耐不住，还是有一句话漏了出来，“极星自会受到我主庇护。”

听完，汉瑞杰笑着摇摇头。桑雅默默望着汉瑞杰，才注意到他的鬓角那一缕一缕的雪丝。

从桑雅当上主祭的那年起，一次次的会议里，那些曾经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和与它们相勾连的一张张面孔，已然模糊不清。就连坐在王座上的也换了一个人。

但是那些记忆中，每一次的会议里总会有一个相同点，是他的左手边的那个座位。那双含着自傲与威严的双眼，仿佛永恒不变。

于桑雅而言，汉瑞杰是他这座城市里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或者说是最熟悉的人。对汉瑞杰来说，桑雅是不会牵扯到他的利益与斗争的人，是独立于冰原之城的存在，没有权力与阴谋的勾结。

在无人的时候，汉瑞杰会不经意间与他攀谈起除了神殿与冰原之城以外的事，如天上的星象，地上的异景。更多的则是落跑公主与神子的故事。

无论桑雅或应或不应，汉瑞杰都淡淡诉说着。虽然最后桑雅都忍不住说话。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是乔安娜登上……”

“慎言。”桑雅眉头一皱，一声轻语带着凝重的语气，犹如一记重锤，让汉瑞杰神色骤然一收。

不久，如同往常一般的傲然笑脸又挂在汉瑞杰脸上，“这下连我自己都相信我是真的老了，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住了。”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欧尔迪探进来，向着桑雅和汉瑞杰行了个礼，“我的炭笔落在这儿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二位？”

“进都进来了，说这话还有意思吗？”汉瑞杰微笑转冷，冷眼从欧尔迪身上扫过。

欧尔迪耸耸肩，拿起桌上的笔就往外走。门合上那一瞬间，欧尔迪松了口气。汉瑞杰的眼刀，不是谁都能消受的。

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立在办公桌旁。

“哥哥。”男人回头回头，看见欧尔迪露出了笑。

欧尔迪有些诧异，走近办公桌把怀里的书放到桌子上，向他的弟弟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对面的男人头偏向一边，下巴扬了扬，“我来送礼的。”欧尔迪顺着欧尔曼眼睛的方向望过去，几个大盒子堆在门边。

“送礼？”

“伊尔大人说，感谢你经常代他出席，这些都是谢礼。”欧尔曼看着哥哥充满探究的眼睛扫过来，干笑了几声，眼神有些飘忽，“昨天伊尔大人视察军营的时候悄悄拜托我的。我看过了，里面不少好东西。”

“然后呢？伊尔大人没有说别的什么？”欧尔曼心虚的笑容落在欧尔迪眼中，引得欧尔迪心里莫名紧张，“或者夏勒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跟我说实话。”他不安地追问道。

“没有呀。”欧尔曼头一低，错开欧尔迪的视线。他转身坐在办公桌上，宽大的手掌搭上欧尔迪的肩，“是不是汉瑞杰又找你麻烦了？你的脸色从刚才就一直不太好。”

欧尔迪把视线从欧尔曼身上移开，坐到椅子上。“没什么，只是亚雷克手脚不干净，被他抓到了。”欧尔迪低头，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镜子。镜子里刚好映出了欧尔曼的脸，褪去青涩愈发硬朗。

欧尔曼也凑了过来，朝着镜子里的自己吹了声口哨，笑着说，“你看，这个人长得多么英俊啊！”

“去了兵营就只学会耍嘴皮子了？”欧尔迪笑了一声，伸手把镜子推远了，“不过转眼间你都长成这副模样了。”

“嗯？”

“时间过得好快，像做了个梦一样。”欧尔迪摇摇头，“好像昨天你还只是躺在母亲怀里问父亲要糖。”

听到以前的事，欧尔曼收敛了笑容，偷偷瞄了一眼面露疲惫之色的欧尔迪，然后把桌子上的一个小巧的玻璃盒子推到欧尔迪面前。玻璃盒子是欧尔曼带过来的，里面是几块封冻着树莓的冰晶。

看到这盒子，欧尔迪叹了口气，“你现在还是爱吃这种东西。”

“我还记得你五岁生日那天偷吃了家里所有的冰莓糖，拉了好几天肚子，母亲说我没照顾好你，让我跪在你床边拿笤帚抽了我几十下。”

欧尔曼正打开玻璃盒盖子的手顿了一下，“你还记得这件事啊。”

“当然记得。还有父亲被告发的那一天，被流放冰原的那一天，还有母亲去世的那一天。”

欧尔曼神色也跟着凝重起来，拿起一块冰莓糖放进嘴里。

“母亲的遗愿，你还记得吗？”欧尔迪抬眼望着这张正慢慢长得陌生的熟悉面孔。

见欧尔曼没有回应，欧尔迪慢慢开了口，“她说‘希望你以后平凡而快乐地生活’。”

“所以，夏勒的棋子有我就够了。你不用加入到这些纷争里。”

“可那是母亲的愿望，不是我的愿望。”欧尔曼望着哥哥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像是在发愣，又像是在下什么决心，他闭上眼，小声说，“我要加入鲸鲨团。”

“鲸鲨团？夏勒果然跟你说了什么胡话！”欧尔迪有些诧异，更多的是愤怒，“那种军中权贵聚集的‘高洁’之地，容得下一个才洗脱奴籍没几年的普通公民？”

“伊尔大人给了我一个新身份，艾斯福利院的特优推荐生。”

“原来，他们早就设计好一切了吗？”欧尔迪的双颊气得染上薄红，“你原本也没打算告诉我是吗？”

欧尔曼咬住下唇，“咚”地一声跪在欧尔迪面前。这一跪却把欧尔迪逼到歇斯底里的边缘，“他们逼我也就算了，连你也要逼我吗？”

话音落下去，再没任何回应。沉默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肆虐着两个人的心，却不见双方有任何让步。

“咔——”门被打开了，“欧尔迪大人，今天的报表……啊，这位是?”探进来的年轻女子被里面的情形吓愣了。

“我是替伊尔大人来送礼的，刚才不小心把礼物摔坏了，在求大人原谅。”跪着的欧尔曼先开了口。

“哦，没事的！欧尔迪大人人很好，不会乱怪罪人的，你快起来吧。”女孩露了个有些尴尬的笑容，慢慢后退，把门带上。

欧尔迪把欧尔曼拉了起来，对着门说道，“米丽，你跟亚雷克说，让他工作完以后别走，等我找他谈话。”

门外的女声马上应答道，“好的。”

“我晚上去找夏勒谈谈。”欧尔迪摇摇头，叹了口气，“你不能被牵扯进去，以他的野心绝对还要掀起更大的风浪！”

“不，这是我自己选的前路。”欧尔曼偏过头去，眼里映着窗口里发灰的蓝天，让欧尔迪看不清楚那双眼里吐露着怎样的情感。“哥哥，你知道吗？每次看到你位高权重，而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我恨自己没有这个机会。”

“你就为了这个放弃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这是对父亲和母亲的侮辱！”

“……”欧尔曼咬住下唇，短暂的沉默后，开了口，“你是害怕我有了夏勒大人相助，能爬得比你更高，所以才百般阻拦吧？”

轻轻一句话，像是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屑。“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还是先走吧。从明天开始我就叫迪曼了。”欧尔曼没有再多说一句话，站起来快步走出门，似乎不敢有一丝留恋。

面对着紧闭的门，欧尔迪的牙齿不停颤抖着，跌坐在椅子上。失神间，手划过桌台边缘的玻璃盒子，坠在地上，碎了一地。

从窗口漏进来的阳光，落在地上的小冰晶上泛着微微炫目的光。晶莹剔透里鲜红色的树莓，仿佛还停留在被采摘下的时刻。

隐约间，号角声和着钟声荡了起来，不想施舍一点安静给椅子上正茫然的人。欧尔迪眨眨眼睛，颤悠悠站起来，走到窗前，遥望着号角声响起的方向——诺特弗瑞兹港。

缀着雄鹰图腾的巨大船帆，正被海风吹得鼓鼓的。♂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