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枣诧异地看着管夫人，发现她眼睛眯得细细地一直在瞟着自己身旁的杜青莲。

“看吧，这就是传说中的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管夫人笑吟吟地看着杜青莲,“青玉仙，论起来，比金燕子熟，又比玉龙女年轻的前辈，大抵就是你了。我猜的可有错？”

“管夫人抬爱了，青莲可受不起。”杜青莲谦虚着。

楼晓萤娉娉婷婷地走过来：“没错，晓莹今天请来的就是叠屏阁的台柱子，青玉仙，杜青莲。”

话音刚落，四下里掌声雷动。

“杜先生身怀六甲，晓莹能请了来自认为也是很长脸呐！”楼晓萤一张巧嘴抹起蜜来也是甜的很。看样子是极喜欢她的戏曲。

“原来是这等好事啊！难怪最近几次都买不到杜先生的专场了呢！”场子上人们开始向柳北方拱手道喜。

洪枣这是才突然意识到，杜青莲一直是个名人啊！天天的跟她交好闲话家常，竟是快忘记了她是有名的青玉仙。

青玉仙果真是比那金燕子玉龙女合适得多，金燕子到底是近来被一群当兵的捧起来的，说到昆曲上的造诣，大家当然不会买她一个新花旦的账；可是这样吃喝玩乐的大场面把玉龙女那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花旦请来，饶是她多厉害，可是这场面她也不一定能待得下去呢！加之宾客中像景树他们这样的新式青年们也不少，到底还是请堂子口里混起来的青玉仙最合适。

杜青莲也不再推脱，大大方方地走到镂空雕花屏风前面，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个躬。

四下桌子上又是一波一波地掌声，几乎掀开了屋顶，以此来表达着众人的赞赏。

“多谢各位赏脸，青莲再次谢过了。”杜青莲的颧骨上淡淡的浮着一层酡红，“只是近来青莲身体不比从前了，气不足啊。所以暂且就为大家献唱《游园》里的那一小段‘醉扶归’和‘皂罗袍’为大家助助兴就是了，至于这接下来嘛……”杜青莲故意沉吟了一下，翘起眉梢，眼珠子滴溜溜朝着在座的众人溜了一遍，每个人都觉得她意有所指，并且指的貌似就是自己。

正待大家准备问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只见她扭身走到那王笛子身边去轻声说了些什么。接着就见她端端秀秀地站好，轻轻伸手冲着那边的乐手们打了个手势，笛子声起，她踩着乐点象征性地走着台步，远山眉，双瞳水，轻启朱唇，一个活泼又不失贵气的杜丽娘出现了。

洪枣虽然跟杜青莲交好却也只是平日里说说话，聊聊天，唯一一次，也就是第一次去叠屏阁看她唱戏，洪枣也是满腹心事。台上演着《游园》台下她想着景树，细细算起来，洪枣还真是从未认真地看过她唱戏。

今天洪枣听到她唱戏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在叫一名角儿柳嫂嫂。

“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杜青莲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可是这并不妨碍她的美，那一身墨青色的旗袍在特意调的昏黄灯光下泛着柔光，墨色的长发用一只银亮亮的发钗关着。胳膊轻摆，枝枝杈杈满是姿态。

台下恰到好处的一片叫好，洪枣注意到楼晓萤笑得很是诡异。

“恰是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那一句句唱词儿蹦着高儿欢快地从她口里蹦出来，柔光下杜青莲那一脸娇媚的表情很是撩人心弦。

一双修长的双腿从容地交替着，长旗袍的下摆上随着她的台步荡漾起一池清鲤，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下子让所有人都领略到了风华绝代的意味。

才只一段‘醉扶归’就已经把厂子热了起来。洪枣留神去看那柳北方，一脸的痴迷。

千万可别这个时候……

洪枣考虑得很对，柳北方端着一小盅温酒轻轻度到离杜青莲最近的位子旁，眯着眼睛陶醉地小口嘬着。

柳北方拿了两根儿描金竹筷，捏着重叠的一头，另一头大大地张开着，很是风流倜傥地冲着杜青莲挥了两下。

这又是哪一出？

洪枣觉得这柳北方又要入戏了。

杜青莲下边儿的“皂罗袍”更是出彩，王笛子的调门虽然吹得不高，可是杜青莲还是有本事把这低低的调子唱得满堂彩。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杜青莲微微蹙着的眉本是美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柳北方竟然就在自己身边不足一尺的地方，竟然把这个极具韧性的唱腔给生生地噎住了。

洪枣暗中留意着楼晓萤，她难以接受她嫁给别人做了姨太太这件事。那天她欲盖弥彰的情感是那么强烈，“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么倔强，就是不肯把自己为对方做的牺牲告诉她。洪枣可以想象半生风尘的楼晓萤甚至可以为这个瘸子守一辈子寡，可是她居然就这么嫁人了。

而且昔日不可一世的红石榴，最后居然是嫁给一个草野将军做小。

洪枣根本不相信她会这么凉薄，或者说洪枣根本不相信她会就这样甘心。

杜青莲没有唱完《游园》，她也不顾大庭广总之下怎样怎样丢面子，唱完“皂罗袍”她就施施然向众人作了个揖，青黛色的丝帕掩着小腹，一边向旁边使着眼色，一边向众人示意鼓掌，自己则悠悠地下了场。

台下又鼓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是感谢上一位也是迎接接下来这一位。

一位身着果绿镶黄边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了刚刚杜青莲的位子上，上的及时，刚好接着下边儿“好姐姐”那段儿，拍儿都不错一个。

原本是个不好看的事故谢场，这样一来倒像是一个戏曲接龙了。原本洪枣也不是很懂戏，只觉得这年轻女子倒也很能镇场。场上时不时地响起掌声，这年轻女子会适时地出个洋相，让大家乐呵乐呵。

接下来气氛很融洽，只是洪枣看到轮到柳梦梅上场的时候，柳北方尴尬地起了起身又坐了回去。他意识到台上的女子已经不是他的杜丽娘了。

一曲《游园惊梦》热场之后大家也放开了，什么曲子都唱，那王笛子也是吹得不亦乐乎。

大家兴致正高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黑了。洪枣吓得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自己又连忙捂住了嘴。自觉有些失态，也许这就是人家这些新式青年们的新玩法呢！想到这里洪枣暗暗后悔，肩上被人轻轻握了一下，是景宏。

“没事，大家都在呢！”景宏悄悄的对她说。

灯火从外面照进来。景宏整个人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那一刹那，洪枣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是爱错了人。这时她根本都不知道景树他在哪儿。

人群里很快就有年轻小伙快活地起哄：“晓萤姐姐，快点儿上蛋糕啊，咱们还等着吹那洋蜡烛呢！”

“得了吧，蛋糕就在你们手上推着呢是不是？”楼晓萤娇俏的声音从某个方位传过来。

“晓萤姐姐怎么知道？”一个声音逞能地问道。

“那么大一影子堵着门口，我可又不是傻！”楼晓萤的声音能让人把她那副娇媚可人的样子画出来。

“行了，她可是个老妖精，你们这些小辈儿们才玩不过她呢！哈哈哈哈”一个男人粗哑的声音从门口擂过来。

同时大厅中央的灯重新又亮了起来。

“哦~我知道了，将军您来这么晚原来是嫌弃晓莹老啊！”楼晓萤的声音控制得很有分寸。

一只巨大的雪白裹粉的生日蛋糕被他们又一只轻巧的小车推了进来，直推到楼晓萤近前来，蛋糕上插着十九根蜡烛，烛火的高度刚好凑在晓萤嘴边。

雪白的奶油，褐色的巧克力，五颜六色的水果拼盘儿，至少这样气派的蛋糕在洪枣的生活里是很少见的。当然不只是因为它气派，更是因为这个小城还没接受这么多洋气的东西。

客人们多多少少地都在掩饰自己的惊讶。

楼晓萤只是懒懒地倚在那个穿军装的四十几岁的男人身上，洁白的胳膊蛇一样蜿蜒着勾上他的脖子，瞧都不瞧那蛋糕一眼。

“不不不，不会，我怎么会嫌弃晓萤老呢？你呀，永远都是这样一只小妖精。”大庭广众之下，俩人就这样挑着情。洪枣总觉得这女人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

也许风月场里走出来的女人总有那么一丝飞蛾扑火的壮烈气质在里面吧。

灯火通明的大厅里，洪枣终于看清了这个姚将军。铮亮的带刺马靴大大方方地踩着秀气的凤求凰地毯。黄色的军裤把两条腿裹得紧邦邦的，虽说脸上看着已经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这肚子很给他争气，乖乖的瘪在皮带里，整个人还是一副挺拔的样子。

“姚某人迟到了，在这里自罚三杯，以敬各位。”说着倒也豪爽，从旁边使者手里随手捏了三只酒盅，另一只手负责一盅盅把它们灌了下去。

他带来的那几个青头皮小弟们带头起哄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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