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青莲突然主动提到这个让洪枣有些不知所措。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一切不过是因为这个孩子。”

又是孩子！

洪枣安静地听她往下说。

“我想前些日子你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杜青莲轻抚着洪枣的手掌，“这间竹楼，原本是叠屏阁上一个台柱子蒋老先生的地方。后来他去逝了，这间偏僻的竹楼也就空了下来。”

杜家班子刚刚加入叠屏阁时是没什么地位的，被安排在不起眼的客房里。

杜青莲刚嫁给神经病一样的柳先生，天天被他那副柳梦梅的模样，折磨得要死。

终于有一天，老天开眼。杜青莲生无可恋地到处闲逛时，发现了这间竹楼。

后来这间竹楼就变成了杜青莲的痰盂，什么时候过不下去了，就来这儿发泄发泄。就算单单看着这间房子，它隐约透着的凉气也让她镇定。

后来的事情简单了，杜青莲和柳先生的《游园惊梦》很快为他们撑开了局面，这间竹楼作为叠屏阁的福利赏给了他们的台柱子。

杜青莲有时候会一连几天呆在这里，等心里的郁闷过去，再回到柳先生身边，继续跟她的柳哥哥住在一块儿。

不得不说那些日子的柳先生简直就是个鬼，天天活在戏文里。杜青莲都要绝望了，难道自己的后半辈子就要这样隐忍着苟且下去了？

直到那天。景宏来把误闯进来的洪枣拉走，杜青莲回到铜镜面前被自己妆容模糊的脸庞吓得尖叫起来。

她难以置信地不敢碰自己的脸。

刚刚在景宏面前就是这副鬼样子！

她虚虚地捧着自己的脸，摊在冰凉的竹木地板上。

好容易培养的一点好气氛全被自己亲手毁了。

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她听到楼梯上慌乱的脚步声铎铎地赶上来。

“青莲，青莲，你怎么了？是我，我是柳哥哥。”

柳先生在门口煞住脚，他尴尬地转过身：“别，别怪我，青莲。我，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情，我，我不是故意来偷看你卸妆的。”

杜青莲别扭地扭着头，愣愣地看着他。

这次，他没有用戏腔！

她还是跪在镜子前面，不过是把自己端正过来了。她认真地看着他。

柳先生结结巴巴地说完这些话却没听到杜青莲又什么反应，心里正发毛呢：“青，青莲……”

杜青莲的声音从背后轻飘飘地传过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一直都在这里？”

杜青莲抚着他肩膀上绽开的线，等着他的回答。

“青莲，我，我知道，是我错了。戏和日子是不一样的，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你留在身边。”柳先生顿了顿，苦恼地接下去道：“而且，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我是我，什么时候的我是柳梦梅。我分不清……”

柳先生语无伦次，他紧紧地把杜青莲抱在怀里：“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这儿，我也不想常来烦你，可是我，我不放心。”

自从嫁给这个姓柳的，除了几声“柳哥哥”，几出坠满掌声的戏，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不放心”。

“不放心，不放心什么？不放心这里会出来个书生把我当女鬼勾引了去？”杜青莲故作生气的样子。

柳先生抿抿嘴唇，懵懵地点了点头：“我是怕把你吓跑了。”

事情就是这样。柳先生就那么简单地把杜青莲给收了回去。

那时杜青莲已经怀孕了。

柳先生还是这样天天地默默躲在竹林的某个角落守望着这间竹楼。他的日子就是逗逗自家那只怀了孕的母猫，自己带本儿新式小本子，写写戏文。

有时候杜青莲也会叫他去竹楼里吃饭，有时候他也会从早市上带几条鲜嫩的小鱼儿回来。

他俩似乎又过上了新式男女恋爱的日子，可是似乎又还在戏文里活着，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反正两人都相信这些是真的。

那天在饭桌上，杜青莲开始害喜了。那只帅气的黑色母猫肚子瘪了下去，领回了一群活蹦乱跳的小花猫。整个竹楼都温暖起来。

“所以你看，有了孩子的人心气儿就定下来了。不会再想三想亖了。认真一想我们的事情，管它戏里戏外，反正现在我们在一起当真就好。”杜青莲脸上的幸福让洪枣羡慕。

“嗯，真好。”洪枣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自己是该学她，勉强定下心性来跟景宏好好过下去么？

可是小昭不想。

杜青莲的幸福撩拨得洪枣也开心起来，可是她还是不能继续去想景树。

不一样，是不一样的。

楼下传来了鲜美的葱蒜鱼香的味道，杜青莲脸上是不符合年纪的欣喜和羞涩。她腼腆地冲洪枣一笑，探头出去。

楼下的院子里，柳先生架起了简陋的锅灶，里面咕嘟咕嘟地炖着鱼汤。

柳先生拿着树枝挑压火焰的样子风流极了。

事先说好了一样，就在这个时候，他就那么闲闲地抬头朝这边看过来。

脸上的温雅笑容潋滟了整只窗子：“青莲，再等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嗯。不着急。”杜青莲放下脚尖，羞红了脸，坐回方桌旁。

看得旁边儿的洪枣都觉得自己多余。

悦儿帮柳先生拾了些柴火过去。柳先生连忙接了过去，跟悦儿说了些什么，悦儿不好意思地上楼来了。

“柳先生说烟熏火燎的，这不是女孩子该干的活儿。”悦儿嗫嚅着跟洪枣说。

“这么说来还是我委屈了你呢？”洪枣打趣她。

“你就尽难为人家悦儿。悦儿多乖啊！”杜青莲很是和气地跟她们说说笑笑。

不多会儿，柳先生端着一大碗鱼汤上来了，热气腾腾的，还陪了蘸酱碟儿。

整个房间雾气招招的，仙境里的好日子哦。

洪枣在旁边看着他俩，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可是看着这和谐的一幕也懒得想了。

反正柳嫂嫂都说了，戏里戏外又如何。

用过午饭，又聊了一会儿，柳先生去场子上帮忙去了。

洪枣觉得差不多该是要离开的时候了。

洪枣拿出那支竹钗，拉过杜青莲的手：“柳嫂嫂，看到你们这样，枣儿真的很开心。呐，这个小玩意儿是枣儿跟着黄师傅学着做的。嫂嫂瞧瞧可还合你心意？”

“手还蛮巧儿的嘛！”杜青莲很是开心地接过去，“木头黄这么刁的人，也会教你做活儿计？”

“嗯，到底是因为景宏跟他关系近些。”

“你跟景宏最近怎么样？我只是知道你们有孩子了。”杜青莲拉过洪枣的手，柔声道，“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可是若是你做出什么对不起景宏的事来，我杜青莲可不答应。”

洪枣默默地点点头：“嗯，枣儿明白。”

“有了身孕的人了，也该定定心性了。”杜青莲叹口气。

临走时，杜青莲说什么也非要让洪枣带上三只鱼干儿：“这可是咱们鱼塘里的鱼晒的干儿。带回去吧！你和景宏好好炖炖，我知道你们都不缺这个。可是咱们穷人家过的就是这个滋味儿。”

洪枣只得笑着接过来。大家笑着告别了。

洪枣越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

“哎？少奶奶，这鱼干儿闻着跟集市上做的几乎一模一样哎！柳先生和杜小姐的活计还真是好！”悦儿开心地提着那三只鱼干儿。

之前几次来这儿都没有这么好，这次她们夫妻俩的模样真是羡煞人了。

洪枣压低声音道：“悦儿，你觉得这真的是竹楼后的鱼塘里的吗？那个鱼塘你去过么？”

悦儿愣住了：“少奶奶，你是说……”

“没，也没什么，走吧！”洪枣又觉得不该真的这样说出来。

就像杜青莲说的，管它戏里戏外呢，反正这柳先生现在的样子也不错。

俩人正走着呢，一个挽着裤腿儿的青年突然出现在她们前面，远远看过去他似乎正在拖着什么东西。

显然他也发现了他们：“那边，可是宣家大少奶奶么？”

洪枣听出来，这正是那柳先生。

“是柳先生啊，是我们。您在干什么呢？”悦儿开心地回道。

这柳先生很快来到他们近前，白衣青衫都挽了上去，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臂。小腿和手臂上都溅着泥点儿。

他的脸庞红红的，抬手擦了擦汗，微微喘着道：“你们这是要走了啊，柳某现在这副模样让两位见笑了。”

“哪里，哪里。柳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呢？”洪枣谦和地问道。她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碰见这个。

他扎霎着两只手，耸耸肩膀道：“正在侍弄鱼塘呢。两位还是从那边回去吧，这边脏兮兮的，怪臭的。那边人也多，好照应。”

“哦~柳大哥真是勤快，我们俩也帮不上什么忙。”洪枣知道悦儿要问什么，赶紧接过话茬儿，“那枣儿改日还来看你们，告辞了。”

洪枣拉着悦儿从容不迫地退回去。

“少奶奶，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什么时候学的这么多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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