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头黄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那只安静的枣色袖珍手电筒，没有说话。

洪枣暗暗在心里敲着鼓点，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悦儿在一旁看着干着急，压低了声音说道：“少奶奶，少奶奶，那可是大少爷亲自……”

洪枣睨她一眼，没理她。

这小妮子，一有了心上人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沉了。

洪枣走的是木头黄的房子冲着酒巷的那扇门，毕竟走进来时那扇门实在太麻烦了。

洪枣轻轻提起旗袍下摆迈出左脚，站稳后，一咬牙，抬起右脚。

走吧！大不了再腆着脸回来要，反正这次我是赌定了。

渐渐增强的晨光里，一个熟悉的身影让洪枣打了个激灵。

是景树。

洪枣努力让自己稳住心神，依旧仪态万方地向外走，此刻洪枣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木头黄这档子事儿上了。

“大少奶奶。”木头黄突然来的这一声洪枣完全没听见，木头黄以为自己真的赌错了，又连忙唤了声，“大少奶奶！”

洪枣这才回过神来，立在原地并没有动作。

“大少奶奶，黄石欠大少爷的。所以，黄石更不能说。至于这个，您还是拿着吧！这是大少爷的心意。”木头黄说得很是诚恳。

洪枣缓缓转过身，从木头黄手里接过那只枣色手电筒。

是啊，景宏，我欠你的。

洪枣深深地盯着木头黄：“你只要告诉我，是谁做的。”

木头黄避开了眼睛：“黄石，做不到。”

洪枣转身走了，悦儿临了回头看了木头黄一眼，跟上去走了。

因为她们走的不是原来的门，所以她们要从酒巷绕回去。

洪枣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顾颜撑着着她的红披肩，欢快地在前面跑，景树安静地看着她。

多好的一对儿啊。

现在的景树一定对我失望透顶了。说好等他带我走，最后确是我怀了景宏的孩子。

怎么办？该不该去跟他解释，若是解释了又能怎么样呢？孩子这件事情已经被老夫人提到日程上来了，这日子什么的她都问了去，若是中间还来不了孩子，这出戏可怎么收场。所以，最后还是要跟景宏……

洪枣心神不定地往前挪着步子，一点也没了刚才在木头黄那里的威风劲头。

可是景树，我真的好爱你。对，用你们新式青年的话来说，我是真的爱你。比当年的小昭，现在的顾颜都爱你。

可是怎么办？

洪枣突然觉得这一切做得都没有意义了。就算找出这幕后黑手又能怎么样，什么都改变不了。自己和景树的日子似乎已经到了尽头了。

原本以为，自己很知足。只要能跟景树一起待在同一个家里，就算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就算知道“我会带你走的”这个承诺根本没有实现的可能，自己也是幸福的。

可是情况完全不一样，一个男人怎么能忍受自己心爱的女人怀了他人的孩子。

洪枣就这样安静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小月亮门跟前。再往前拐过去就是来时的大街了。可是在这里，洪枣听到了一些声音。

悦儿不安地跟在洪枣身后，一路上洪枣一句话也没说，而且面无表情。

这马上就要回到宣家的马车上了，悦儿松了一口气，却见洪枣突然顿住脚步。

悦儿疑惑地看了洪枣一眼，洪枣冲她拜拜手，拉着她走远一点。

洪枣端端正正地站着，却又轻声问她：“悦儿，你刚才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悦儿茫然地摇摇头。

洪枣听这声音有些莫名的熟悉。

洪枣拉着悦儿又向月亮门近前走了走，再次听到了那个声音，是个女人的声音。

洪枣知道最近自己惹上了这么多麻烦事已经很乱了，可是她还是觉得该进去看看。也许是那丝熟悉感，或者是今天出门看的黄历，反正她就这么着拉着悦儿进去了。

声音在动，断断续续地到处飘。

月亮门里杂草丛生，有石板小路通往园子深处。

洪枣突然想明白了，这是叠屏阁的后院。上次来这儿看戏是晚上，到处黑灯瞎火的，那次遇险都不知道是在哪里。她只是记得当时也有这样的青白石板。

那么就万万不该进来了，这里连青天白日的都这样阴森森的。

洪枣拉着悦儿想回去，却一下子想起来，这声音是什么了。

“《山鬼》，她唱得是《山鬼》！”洪枣惊喜地喃喃出声。

“少奶奶，你说什么？”悦儿不明就里。

洪枣一脸喜色地看着悦儿，炫耀似的无比清晰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不管这首《山鬼》的歌词本身多么凄婉哀怨，但是当时母亲唱给自己听的时候调子是无比欢快幸福的。

那是洪枣小时候学会的第一支曲子。

当时母亲会哼着这支无比欢快的曲子，唱着这些自古以来就哀婉惯了的词儿为枣儿和爹爹做饭、煲汤。洪枣看着母亲幸福忙活着的样子都觉得母亲快要把这些唱词给咀嚼透了。

洪枣脑袋里的《山鬼》就该是欢快的样子。

刚才洪枣刚刚听到的时候觉得莫名的熟，熟的只是某几个转腔换调的地方。进了园子真正的听清了几句唱词，终于明白，这是《山鬼》。

只是这个女人唱得很是清冷。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这两句唱得洪枣心里凄凉极了。声音越来越清亮，转角就看到前面一片大竹林，仔细看时才看到里有一个青灰色的影子在移动。

那人穿着戏服，端得是青衣的范儿。长身而立。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洪枣看着那人单薄凄冷的身影，二中听着这两句，整个人都凉透了，心疼死了。

这女子对她的心上人是等到了何等地步，等了又等，还是不来。

表独立，就像她现在这样。

“云容容”是没有了，可是看她的样子，怕是把整个园子都当了她的巫山了。

洪枣安静地听着她凄凄冷冷又不甘心地隐忍腔调，心里想着当时自己的母亲。

难怪母亲的《山鬼》是欢快的，毕竟当时母亲的心上人天天晚上都会回来吃晚饭，每个约定都那么准时，母亲的“山鬼”多幸福。

突然，那女子不唱了，顿了几秒，一出欢脱的《游园》唱了出来。她一人分饰杜丽娘和春香两人。

洪枣诧异着，她居然就那么踩着欢脱的碎步子勾竹挑叶儿地向她们这边赶过来了。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园。”洪枣呆在当地，见那人睁大了浓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她只画了夸张的脸谱，并没有戴头饰，可是杜丽娘的闺门旦的范儿端得很足。

换得这么快！

“是杜小姐，是杜家班子的台柱子杜小姐！”悦儿惊呼道，“上次我看过杜小姐的戏，杜小姐演的杜丽娘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演出来的！”

悦儿只顾着自己兴奋，却没意识到人家根本就没有显露出一丝情绪，只是唱着往这边移动。但是，显然她发现了她们。

洪枣不安的按了按悦儿的手，示意她安静。

很快，这位杜小姐就来到了她们近前，端着杜丽娘的架子。

“两位来这里做什么？也是来游园的么？若无他事还请退出去吧！”她用地是唱腔，优雅地轻轻甩了下水袖，端端正正地立在她们近前了。

既然只是一个杜小姐，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只是看她的样子，并不希望别人认出她。

洪枣退了两步，微微行了个礼：“回小姐，我们是听到小姐的《山鬼》进来的。”

杜小姐的表情全给脸谱遮住了，她并没给洪枣接着往下说的机会：“既然只是听曲，听就是了，何故非要进来听。”

洪枣深行一礼：“是，是。只是这首《山鬼》对我来说比较特别，这才特意进来听听。不意冒犯，我们这就出去。”

说罢洪枣拉着悦儿转身就走。

“慢着，既然来了，就来坐坐吧！”杜小姐这次没有用唱腔。

纤纤细手从水袖里伸出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这样一来洪枣没有把握了，见好就收，今天黄历上是这样写的。可是冥冥中洪枣又觉得该去。

脑袋还没做出决定，嘴上已经答应了。

洪枣和悦儿跟在杜小姐后面，杜小姐和悦儿穿的是软底儿绣鞋没有声音，可是洪枣为了添气场早上出门的时候特意换上了白皮鞋。三人走在青白石板路上，洪枣的鞋子“嗒嗒”直响。

好歹洪枣也算是做过三年大少奶奶的人，可是跟在这个杜小姐的后面还是觉得满满的压迫感。整个人都被她的气场笼罩着。

虽说后来她唱了那一小段儿《游园》，可是到底洪枣还是被她的《山鬼》镇住了，看着她青灰色的身影，觉得她就是飘在林间的巫山神女。

杜小姐把她俩引到一间二层的竹楼前，一楼堆着着杂物。杜小姐掏出一串黄铜钥匙，领头踏着咯吱直响地楼梯上去了。

洪枣觉得自己在踏进酒巷的时候就已经着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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