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枣见顾颜一下子拘谨起来，多少也觉得有些别扭，许是自己说得有些过了。罢了，罢了。

洪枣牵牵顾颜的手，正打算上车离开，谁知这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她。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

洪枣回头却见来人是个身着长衣马褂的英武青年男子，旁边是常跟在景宏身边的水生。洪枣觉得这个马褂男子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是谁。这时却听顾颜道：“李副官？你们怎么在这儿？”

洪枣想起来，原来这是昨晚站在张鸿才旁边的那个副官，原本就不怎么记得，换了打扮更是认不出了。

李副官和张鸿才都着便装出现在宣府染坊里。现在，这个李副官叫住她们是要干什么？难不成……

“大少奶奶，二少奶奶，司令和大少爷在里面呢。司令见是你们二位来这儿凑热闹，想来今天也没什么要紧事，便差我过来请二位过去溜达溜达，反正左不过都是在参观。”李副官虽是武将，言谈举止却很是儒雅。

洪枣面露难色，染坊哪里是女人家该来的地方。原本洪枣是不想来的，来看这棵树已是被顾颜拉了来的，可是现在是家里客人做主出面邀请，这张司令的面子不好驳啊！更何况这还是景宏他们的表舅呢。

一旁顾颜却开心地拽了拽洪枣的衣袖：“嫂子，走吧。还想什么呢？这可是表舅和大哥请咱们来的。咯咯。”

洪枣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可是当下又不好说什么。

唉！管它呢。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走一步算一步，到时候再说吧。

洪枣乱七八糟地拿一些俗语来安慰自己，心里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

李副官在前面引路，半晌午的阳光把走廊晒得暖暖的，人背上都出汗了。洪枣和顾颜俩人都把水蓝罩衫脱下来搭在手臂上。

很显然李副官人情世故上是老手，很懂得体贴人。看起来李副官并没有可以走得慢了等她俩，可是一直跟她俩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并没让她俩觉得敢，也没意识到自己落后了。总之，李副官挺厉害。

“司令和景宏少爷这会儿该到锅炉房了。咱们这就去跟他们汇合。”李副官礼貌地微笑着说。

洪枣突然意识到，这一路上水生都默默地跟在李副官身后没有说话。洪枣看向水生时恰巧看到水生正复杂地看着自己，见自己发现他之后便慌忙偏过头去。

洪枣疑心更重了，可是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一旁的顾颜完全还是一副恬淡可人的无辜模样。

这可怎么办？

锅炉房、倒了的油桐、朽根飞出彩蝴蝶，还有木头黄说的硫磺施肥施多了的事儿。洪枣努力想在脑袋里把这个早上突然发生的这些事情理出个头绪。

当她意识到这次真的是万万不该来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尽管当下造成的后果并不是很严重，可是这件事情在老爷和老夫人那里造成的影响却是能直接决定日后那场对决的。

李副官和水生在前面，走廊里越来越阴凉，前面就是宣家染坊的锅炉房了。

拐过弯来，太阳一下子涌进来，晃得人一愣神。宽大的场子上花花绿绿的布帐妖娆地荡漾着。太阳光像是有了棱角，在洪枣她们脸上剜了几刀子，直直瞥开去。

洪枣心里陡然一颤，坏了！

洪枣一眼就看到了。阴凉里歪歪扭扭的大铁锅，地上的微微冒着白气，水渍已经干了。

洪枣愣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完了！

“司令，大少爷，属下已经把大少奶奶和二少奶奶安全……”李副官接下来的话洪枣完全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了那声裂帛一样锋利刺耳的老人吼！

“出去！谁让你来的？出去！走得远远的。”

顾颜跟在洪枣后面，还没露头儿，就被着声音吓住了。

洪枣立在当场，顾颜也僵立在她后面没有动。

刚刚吼的是锅炉房的老班头儿，五十多岁的一老头，特别执拗，一只独眼看谁都深深的剜着。平时很少说话，人缘儿也一般，景宏念他是跟着爹爹一起白手起家拼过来的，就把他留在锅炉房看火候，倒也省心。

可是现在他阴鸷的表情配上他的声音，整个就是一秃鹫！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神，洪枣抬眼撞上景宏的眼睛，里面满满的都是愤怒，更多的是担心。

“水生，扶班老爷下去，班老爷忙了一上午，他累了。这块儿我自己很熟，用不着他了。”景宏强自镇定地对水生吩咐着，可是已经晚了。

班老爷一屁股坐到地上，抱着那口砸漏了底儿的铁锅就开始嚎啕大哭。

水生为难地去拉班老爷，眼睛躲闪着不看洪枣和景宏。

张鸿才凑到景宏身边：“我说大外甥啊！这是出了什么毛病？班老爷子刚才还跟咱们聊得很欢呢！他这是冲谁吼呢？难不成是讨厌我老张了？”

景宏脸色很难看，勉强挤出个笑来：“没，表舅，怎么会呢？”

“砸锅卖铁，砸锅卖铁，就差一个卖女人了。偏偏你个祸害就来了，你来干什么？”班老头的大嗓门截断了景宏的话，他自顾自地坐在地上不起来。

顾颜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洪枣猛一哆嗦，砸锅卖铁，这就意味着家要败了。虽说这次只是一次意外，可是家家都很忌讳这个的，更何况是大染坊宣家。怎么就给忘了。偏偏这个时候，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出现在这里。

翡翠镯子顺着洪枣丰腴的胳膊滑倒手腕上，洪枣及时捏住了顺着漏下来的丝帕。

班老头毕竟是染坊里的老人，说是拉他下去，可是当着少当家的面儿去拖拉老当家的人谁也不敢贸然出手。

景宏使劲瞪了水生一眼，水生接着过去拉班老头。景宏紧紧地抿着嘴唇，又向旁边俩人使了个眼色。

景宏的人还没动手呢，张鸿才说话了：“慢着，班大哥，这事儿是兄弟鸿才我不对。”

张鸿才俯身蹲到班老头身边，伸手轻轻拍上班老头的肩膀。班老头虽然还是老大的别扭，却也不敢驳张鸿才张司令的面子，毕竟他俩年纪差不了太多。

张鸿才见手没被他甩下来，便接下去道：“班大哥，这大少奶奶是我请来的，是鸿才不对，常年累月地征战在外忘了咱们江南的规矩，鸿才该打！”

班老头一听张鸿才说到洪枣就抑制不住地破口大骂，语气里满满的怨气：“不！不是的，就是这个女人，上次红包的事情是她，这次油桐刚砸了一口铁锅，她就出现，这根本就不是原来的大少奶奶！这个大少奶奶是话貔子变的！快把她赶出去！”

班老头的唾沫星子溅了张鸿才一脸，张鸿才的笑脸拉下来了：“我说老兄，意思意思得了，这大少奶奶可是我请过来的，你要在这么着，我可就当你是真的怨我了啊！我是想，反正大家今天没什么大事，权当是老的少的一起聚一聚。这宣大哥还没来呢，你倒是把我请来的小辈儿们赶走了，这算怎么个事儿？嗯？”

张鸿才拿捏着语气里的温度。

没等班老头回话，洪枣这边儿已经待不下去了，她避着班老头骇人的目光，走到张鸿才和景宏近前，冲着张鸿才微微福了一福道：“表舅不要为难班老爷了，是媳妇儿自己没有眼力见儿，误闯了进来，祖宗的规矩媳妇是知道的。染坊本就不该是妇道人家来的地方，媳妇这就告退了。”

洪枣这样说虽是给张鸿才解了围，可是客气礼数还是要有的。张鸿才一脸不悦：“唉~哪儿的话！你是我派人请来的，哪里有把你撵回去的道理？”

一向伶俐的顾颜终于反应过来，急急地从拐角出出来，挨到洪枣身边，敛眉屏气地道：“表舅，别再说这件事了。是颜儿不好，颜儿拉嫂嫂来的。我们答应了娘早些回去的，也不好在外面玩久了。我们这也该回去了呢！”

不管怎样，该说的话是说完了。张鸿才沉吟良久道：“好吧，既然是表姐要你们早些回去，我也不好拦着了。你们俩回去，该玩儿玩，该吃吃，别在意这个。谁要是多嘴，有我张鸿才呢！”

话是这么说，可是这种事情哪里是一个司令能司的了的？

洪枣忧心忡忡地坐上车。

顾颜上车后，第一个动作就是紧紧抓着洪枣的手，紧紧地，连带地洪枣的手也跟着一起颤抖。

车厢里静悄悄地，马车轱轱辘辘地驶出去好久，顾颜才开口道：“嫂嫂，颜儿，颜儿害怕。”声音里都听出了哭腔了。顾颜说着，脑袋就伏到了洪枣的膝盖上。

洪枣机械地抚了抚她头顶柔顺的头发，调整了一下脸上僵硬的肌肉，试着柔声道：“没事儿了，这不什么事都没有么。咱们这就回家了。”

顾颜仿佛完全没听到洪枣的话，还是怯怯地悄声说话：“我差点儿，嫂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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